第十二回

作者:云间天赘生
话说上文所说的那个五爷,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主使乔养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万银子的那个陈老五。那陈老五当初他老子手里,却在商界上有些小名声,有万把银子的家私,十几年前已死了。这五爷却装出富贵公子的模样,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为学界巨子。其实不过认得几个字罢哩。于是明知旧学界上挨不进,还是新学界上去混混,便想须得出洋才能骗人。他恰好堂子里搭上了一个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这计较来了,假说东洋留学去,岂知把铺陈行李搬到了小房子里去。一住三个月,足不出户。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钱也用完了。便回到家里,扬言学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业了。明白的呢,心里暗笑;不明白的,直当他是舆地大家。听他讲章起来,却是浑浑有味。俄露斯的什么山几多高、英吉利的河几多长、什么海通到什么地方。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没对证。岂知他心计果然聪明,科学之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骗人。说起来横竖在外国。决不致于有个笨人,听他说了美利竖有座几多围圆、几多高大的什么淡苗火路山。这个笨人备了资本,跑到美国去,寻这座淡苗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对也不对。听他了土耳其有条什么港,也决不致于有人跑到土耳其去,看看这条巷的。并且到底这山、这港,地球上有也没有,也不得而知。于是就有许多人和他做朋友,请教他地理的学问,一会儿说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发湖南(五品官奇称)种种奇怪,不可尽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些小家财不经他挥霍,忽又想出一条计策来。同那乔养仁本有些交情,不过往来却多年没有了,假意儿的要好起来,就此银钱进出。一日弄到了乔养仁出的银票一纸,去和一个刻字的商量,照此样式刻起来,那刻字一看,只有两个本印,一个是年庚,一个是养记两字。便道:“的包管你一些不走。”五爷欢喜道:“我情愿给你十块洋钱,千万不可走漏风声。”那刻字的道:“刻工一个钱不要,我刻好了,放在我这里,你不可拿去。你如若做一百两假票,你拿五十两银子来给我,我便拿木印出来印一张。总而言之,做的银子大家一半,哪怕几百万我也要一半,而且我却要现银子的。假票子用不来的,万一弄穿了下来,岂不是害了你。”那陈老五道:“如此你忒便宜了,我担了干系去做,你却安安稳稳用大注儿的钱。”刻字的冷笑道:“把柄在我手里,自然要便宜的。若不答应,我便乔养仁跟前出首去。”陈老五道:“阿也。”没奈何,只得依了这刻字的。
陈老五原有一所房屋,抵押一千五百两银子,在一个姓福的福大人那里的,过期了好几个月,福大人催他赎去,催了三五次,只是不赎。福大人恼了,说:限你三日再不把本利送来,写信到衙门去。把房屋拍卖了,不够数还得吃官司哩。我们官场敢是肯吃亏一个钱的吗?陈老五一想懊恼,把房屋押给福某人。他是道台,并且有差事的,于是慌了。连忙找那刻字连夜刻起来,写了一张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票子。刻字的道:“刻字容易,你须得端整九百六十七两五钱银子来。”陈老五道:“我因为没钱了,所以做这事情呀!第一票生意,哪里来现银呢?”刻字的一想:“不错,你有多少现钱给我,余外写欠据。”老五想了想道:“现钱不过几十元是有的。”那刻字的又道:“这样罢,你印了去,我跟着你收到银子,大家分用就是了。”老五道:“这银子是要福大人那里去赎押款的,合准的数儿呢。”刻字的道:“明明你骗我,如此说来,你不是自己用的。”陈老五顿然省悟道:“我真昏了,吃福老头子催昏了。”连忙又写了二千两银子的票子。刻字的道:“横竖不怕你溜了,你若溜了我的钱,我这里马上出首,那怕你溜到外国,也要兜了你回来才是。”陈老五赌神罚咒的不拔短梯,将来几千万家私都在这里。(做梦)于是拿了票子一想,拿假的给福老头子有点不敢,(做贼人心虚)去托一个有钱的朋友调了一张真的,不知那一家的银票,岂知老大一个破绽。账房先生一看,果然真的。但是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数目,似乎记不起了。不知谁来打去的,于是瞧那票子的号码是:第五一七三九六号便把那一本五的根簿翻来一看:五一七三九六银二百三十六两二钱七分六厘付艮记那账房先生一看,眼睛都定了,重又一个一个字对读了两遍,并无错误。正在纳罕,又交进一张来:第五一七三九七号九八规银二千两正。
咦?却是联号,瞧那根上,却又大差其远了,却是:五一七三九七银一百一十一两一钱一分一厘付艮记那账房先生直跳起来,要把来收银人送到衙门去。跑出一看,却是同行中彼此熟识,便把原委说明,银子未便付得,不信拿根簿出来看。
这时际东家乔养仁也知道了,便道此事决非同行中做的。终竟有个来源的,于是不消一会工夫,一路一路的追根追去,那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是陈老五付来,一回儿那二千两的也是陈老五所付。乔养仁舌头一伸道:“咳,陈老五我同他是父辈之交,并且他又是湖南的官,东洋留学地理的学生,极有学问。我今年七十三岁了,儿子也没有,落得做做好事。”于是三千九百三十五两银子,叫账房先生照付,便叫人去请了陈老五来。陈老五还不曾得知,连忙跑来,乔养仁同了陈老五到一间密室里说道:“老世侄,你如何做得这种事体,须知一辈子不好做人的呢?”说着把两张票子向陈老五面上一撒道:“你看,你看。”陈老五大惊失色,强辩道:“小侄也有来源的。”养仁道:“不用强辩。银子我已照付了,共总四千不满的数儿。一来你老的份上;二来你也是名士。(名士?笑话、笑话,吾为名士一哭。)不过嗣后是不许做了。你把木印交出来销毁了,人不知鬼不觉,依旧做你的好人。”陈老五大为感激,连连答应,连忙去找刻字的要木印。
那刻字的道:“不兴。”老五道:“事体穿了,好容易说得私和,销毁了木印便了结。限三个钟头的,若是不去销毁,马上送官究办,可知吃不住哩。”刻字的冷笑道:“受罪有你,干我屁事。空手好来拿吗?”(须知雕刻伪章同科呢)陈老五急了。“要多少呢?”刻字的大声道:“二十万现银子。”陈老五急得哭了。后来倾其所有一切金银首饰等顶,也值四六百银子呢。终算了结了这件事。于是感激那乔养仁不尽,情愿做他的儿子。天天跑去孝敬养仁,因为一时义气,保全了老五名声,哪里要这个下流东西做儿子呢?
过了几时,养仁已死,便由子侄辈前来承受。老五又把养仁的子侄,叫做一官的拍上了,知己得亲人一般。因此便有倒欠官亲商二百多万的一节。被上司访明情由,罪魁祸首却不是乔一官,是陈老五。所以捉了来,差人还看管着。陈家老栈弄几个钱来使,使得够了再解进衙门去。可知差人权柄真不小呢。所以朱润江、金子和要老枪抽烟,三三儿说被五爷借去了,就是这缘故。
且说差人海狗唇老大调处了一回,润江一定不肯,子和也说情愿见见官,不情愿私和。老大只得趁着随大老爷不曾退堂,把朱金二人解上堂来,照例先叫原告朱润江来问,润江便呈上禀词写着具禀职员朱润江,本地人,年二十八岁。
为串骗银钱,屡索不理事。窃职员曾于美洲法政学校肄业八年,卒业回来,在北省齐中丞幕办事五年,历保知州,分发西省当差八年,署缺二次。一官羁身,未曾回里。旋于五年前看破红尘(奇语。该去做和尚,不该回来。一笑)告假回籍,乃知职妻言氏出银九百两,被拐棍金子和拐去开设栈房,在东兴路。栈店第一旅馆。职便亲到东兴路查看,并无第一旅馆牌号。明知受骗,即寻金子和理说,拐棍金子和始则一味支吾,后来被逼不过,始显拐骗情形,并未闻设第一旅馆,所有九百银两,早已花用无遗。职系在官人员不欲声张,责令还银九百了事,讵延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从未还过分文。为此情急伏求公祖大人严究拐榻金子和,从重治罪、以安善良、而保血本、实为德便。
沾仁上禀随大令看罢禀词,笑了一笑道:“朱润江,你今年几岁?”润江忙打一躬道:“职员年二十八岁。”随大令道:“少年英俊,这点年纪已做了这么样的大事业。可敬,可敬。”润江又一躬道:“后生小子樗栎庸材,不敢当公祖谬赞。”随大令自言自语道:“留学八年,作幕五年,八五一十三年。当差八年,已是二十一年了。回来了五六年,已是二十六、七了,光景只得一岁就出洋留学了。”便又笑道:“你几岁出洋留学?”朱润江打官司,打了好多回,并不曾提问过这句话。便道:“职员二十一岁出洋的。”随大令道:“如此,你写错了,今年该是四十八岁哩。”润江这一惊惊的呆了,好容易挣出一句道:“职……职……职……职员实……实……实在这几岁。”(倒是妙语双关)随大令喝道:“跪下。”朱润江只得跪了。随大令道:“且问你假冒绅衿是何缘故?可知罪吗?”润江道:“知罪。”随大令“哼”了一声道:“可知所告也是虚的了。”润江道:“这却是真的。”随大令便叫带金子和,金子和连忙跪下。随大令便把一双近视眼用力看去,彷佛极美的一个。猛叫一声道:“来!”贴身大爷金印答应道:“者者。”随大令道:“拿眼镜来。”金印又答应了一阵:“者者。”连忙飞奔进去。要知眼镜拿得来否,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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