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作者:黄世仲
话说周栋臣耗了一千五百块银子,要娶个精通西文的女子为妾,不想中了奸人之计,反娶得个交结洋人的娼婆,实在可笑!当时有知得的,不免说长论短。只是周栋臣心里,正如俗语说的:“哑子食黄连,自家苦自家知。”那日对着徐雨琴、马竹宾、梁早田一班儿,都是面面相觑。周栋臣自知着了道儿,也不忍说出,即徐、梁、马三人,一来见对不住周栋臣,二来也不好意思,惟有不言而已。
这时惟商议入京之事。周栋臣道:“现时到京去,发放公使之期,尚有数月,尽可打点得来。但从前在投京拜那王爷门下,虽然是得了一个京卿,究竟是仗着报效的款项,又得现在的某某督帅抬举,故有这个地步。只发放公使是一件大事,非有官廷内里的势力,断断使不得。况且近来那王爷的大权,往往交托他的儿子囗子爷手里,料想打点这两条门路,是少不得的了。”徐雨琴道:“若是囗子爷那里打点,却不难。只是宫廷里的势力,又靠哪人才好呢?”梁早田道:“若是靠那宫廷消息,惟宦官弥殷升正是有权有势,自然要投拜他的门下,只不知这条路究从哪里入手?”马竹宾道:“不如先拜囗子爷门下,就由囗子爷介绍,投拜弥殷升,有何不可?”周栋臣听罢,鼓掌笑道:“此计妙不可言!闻现年发放公使,那囗子爷实在有权。只有一件,是煞费踌躇的:因现在广囗有一人,唤做汪洁的,他是囗军人氏,从两榜太史出身,曾在囗囗馆当过差使,与那囗子爷有个师生情分,少不免管姓汪的设法,好放他一任公使。我若打点不到,必然落后,却又怎好?”马竹宾道:“量那些王孙公子,没有不贪财的,钱神用事,哪有不行?况他既有权势,放公使的又不止一国,他有情面,我有钱财,没有做不到的。”各人听了这一席话,都说道有理。
商议停妥,便定议带马竹宾同行,所有一切在香港与广东的事务,都着徐雨琴、梁早田代理。过了数日,就与马竹宾带同新娶精通洋语的侍妾同往。由香港附搭轮船,先到了上海,因去发放公使之期,只有三两月,倒不暇逗留,直望天津而去。就由天津乘车进京,先在南海馆住下。因这时周栋臣巨富之名,喧传京内,那些清苦的京官,自然人人着眼,好望赚一注钱财到手。偏又事有凑巧,那时囗子爷正任回部尚书,在那部有一位参堂黄敬绶,却向日与周栋臣有点子交情﹔惟周栋臣志在投靠囗子爷门下,故只知注重交结囗部人员,别的却不甚留意。就此一点原因,便有些京官,因弄不得周栋臣的钱财到手,心中怀着私愤,便要伺察周栋臣的行动,好为他日弹参地步。这情节今且按下慢表。且说周栋里那日投刺拜谒黄敬绶,那黄敬绶接见之下,正如财神入座,好不欢喜。早探得周栋臣口气,要谋放公使的,暗忖向来放任公使的,多是道员,今姓周的已是京卿,又曾任过参赞,正合资格。但图他钱财到手,就不能说得十分容易。因此上先允周栋臣竭力替他设法,周栋臣便自辞去。怎想一连三五天,倒不见回复,料然非财不行,就先送了回万两银子与黄敬绶,道:“略表微意,如他日事情妥了,再行答谢。”果然黄敬绶即在囗子爷跟前,替周栋臣先容。次日,就约周栋臣往谒囗子爷去。
当下姓周的先打点门封,特备了囗囗两银子,拜了囗子爷,认作门生,这都是黄敬绶预早打点的。那囗子爷见了周栋臣,少不免勉励几句,道是国家用人之际,稍有机会,是必尽力提拔。周栋臣听了,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辞了出来。次日又往谒黄敬绶,告以愿拜谒弥殷升之意,求他转托囗子爷介绍。这事正中囗子爷的心意,因防自己独力难以做得,并合弥殷升之力,料谋一个公使,自没有不成。因此周栋臣亦备回万两,并拜了弥殷升,也结个师生之谊。其余王公丞相,各有拜谒,不在话下。
这时,周栋臣专候囗子爷的消息。怎想经过一月有余,倒没甚好音,便与马竹宾等议再要如何设法。马竹宾道:“听说驻美、俄、日三国公使,都有留任消息。惟本年新增多一个驻某国公使差缺,亦自不少。今如此作难,料必囗子爷那里还有些不满意,不如着实托黄敬绶转致囗子爷那里,求他包放公使,待事妥之后,应酬如何款项,这样较有把握。”周栋臣听了,亦以为然,便与黄敬绶面说。果然囗子爷故作说多,诸般棘手。周栋臣会意,就说妥放得公使之后,奉还囗囗万两,俱付囗子爷送礼打点,以求各处衙门不为阻碍。并订明发出上谕之后,即行交付,这都是当面言明,料无反复。自说妥之后,因随带入京的银子,除了各项费用,所存无几,若一旦放出公使,这囗囗万如何筹划?便一面先自回来香港,打算这囗囗万两银子,好待将来得差,免至临时无款交付。主意已定,徐向囗子爷及黄敬绶辞行,告以回港之意,又复殷殷致意。那囗子爷及黄敬绶自然一力担承,并称决无误事。周栋臣便与马竹宾一同回港。不想马竹宾在船上沾了感冒,就染起病来,又因这时香港时疫流行,恐防染着,当即回至粤城,竟一病殁了。那马夫人自然有一番伤感,倒不必说。单说周栋臣回港之后,满意一个钦使地位,不难到手,只道筹妥这一笔银子后,再无别事。不提防劈头来了一个警报,朝廷因连年国费浩烦,且因赔款又重,又要办理新政,正在司农仰屋的时候,势不免裁省经费。不知哪一个与周栋臣前世没有缘分,竟奏了一本,请裁撤粤海关监督,归并两广总督管理。当时朝廷见有这条路可以省些縻费,就立时允了,立刻发出电谕,飞到广东那里。这点消息,别人听得犹自可,今入到周栋臣耳朵里,不觉三魂去二,七魄留三,长叹一声道:“是天丧我也。”家人看了这个情景,正不知他因什么缘故,要长嗟短叹起来。因为周栋臣虽然是个富绅,外人传的,或至有五七百万家当,其实不过三二百万上下。只凭一个关里库书,年中进款,不下二十万两,就是交托周乃慈管理,年中还要取回十万两的。有这一笔银子挥霍,好不高兴!今一旦将海关监督裁去,便把历年当作邓氏铜山的库书,倒飞到大西洋去了。这时节好不伤感!况且向来奢侈惯了,若进款少了一大宗,如何应得手头里的挥霍?又因向日纵多家当,自近年充官场、谋差使,及投拜王爷、囗官、囗子爷等等门下,已耗去不少。这会烦恼,实非无因,只对家人如何说得出?
正自纳闷,忽报徐雨琴来了,周栋臣忙接至里面坐定。徐雨琴见周栋臣满面愁容,料想为着这裁撤海关监督的缘故,忙问道:“裁撤海关衙门等事,可是真的?”周栋臣道:“这是谕旨,不是传闻,哪有不真?”徐雨琴忙把舌头一伸,徐勉强慰道:“还亏老哥早已有这般大的家当,若是不然,实在吃亏不少。只少西翁失了这个地位,实在可惜了。”周栋臣听罢,勉强答个“是”,徐问道:“梁兄早田为何这两天不见到来?”徐雨琴道:“闻他有了病,颇觉沉重。想年老的人,怕不易调理的。”周栋臣听了,即唤管家骆某进来,先令他派人到梁早田那里问候。又嘱他挥信到省中周乃慈那里,问问他海关裁撤可有什么纠葛,并嘱乃慈将历年各项数目,认真设法打点,免露破绽。去后,与徐雨琴再谈了一会,然后雨琴辞去。
栋臣随转后堂,把裁撤海关衙门的事,对马氏说了一遍。马氏道:“我们家当已有,今日便把库书抛了,也没甚紧要。况且大人在京时,谋放公使的事,早打点妥了,拚多使囗囗万银子,也做个出使大臣,还不胜过做个库书的?”周栋臣道:“这话虽是,但目前少了偌大进项,实在可惜。且一个出使大臣,年中仅得公款囗万两,开销恐还要缺本呢。”马氏道:“虽是如此,但将来还可升官,怕不再弄些钱财到手吗?”周栋臣听到这里,暗忖任了公使回来,就来得任京官,也没有钱财可谋的。只马氏如此说,只得罢了。惟是心上十分烦恼,马氏如何得知?但栋臣仍自忖得任了公使,亦可撑得一时门面,便再一面令冯少伍回省,与周乃慈打点库书数目。因自从挥信与周乃慈那里,仍觉不稳,究不如再派一个人帮着料理,较易弥缝。去后,又令骆管家打点预备银子囗囗万两,好待谋得公使,即行汇进京去。怎奈当时周栋臣虽有殷富之名,且银行里虽占三十余万元股份,偏又生意不大好,难以移动。今海关衙门又已裁去,亦无从挪取。若把实业变动,实在面上不可看,只得勉强张罗罢了。是时,周栋臣日在家里,也没有出门会客,梁早田又在病中,单是徐雨琴到来谈话,略解闷儿。忽一日徐雨琴到来,坐犹未暖,慌忙说道:“不好了!梁早田已是殁了。”说罢不胜叹息,周栋臣亦以失了一个知己朋友,哪不伤感?忽猛然想起与梁早田交手,尚欠自己十万元银子。便问雨琴以早田有什么遗产。徐雨琴早知他用意,便答道:“早田兄连年生意不好,比不得从前,所以家产统通没有遗下了。”周栋臣道:“古人说得好:【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早田向来干大营生的,未必分毫没有遗下,足下尽该知得的。”徐雨琴想了想,自忖早田更是好友,究竟已殁了,虽厚交也是不中用,倒不可失周栋臣的欢心。正是人情世故,转面炎凉。因此答道:“他遗产确是没有了,港沪两间船务办馆,又不大好,只是囗盛字号系办铁器生理,早田兄也占有二万元股本。那日盛店近来办了琼州一个铁矿,十分起色,所以早田兄所占二万股本,股价也值得十万元有余。除是这一副遗下生理,尽过得去。”周栋臣道:“彼此实不相瞒,因海关衙门裁撤,兄弟的景象,大不像从前。奈早田兄手上还欠我十万银子,今他有这般生意,就把来准折,也是本该的。”徐雨琴道:“既是如此,早田兄有个侄子,唤做梁佳兆,也管理早田兄身后的事,就叫他到来商酌也好。”栋臣答了一个“是”,就着人请梁佳兆过来,告以早田欠他十万银子之事,先问他有什么法子偿还。梁佳兆听得,以为栋臣巨富,向与早田有点交情,未必计较这笔款,尽可说些好话,就作了事。便说道:“先叔父殁了,没有资财遗下,负欠一节,很对不住。且先叔父的家人妇子,向十分寒苦,统望大人念昔日交情罢了。”周栋臣道:“往事我也不说,只近来不如意的事,好生了得,不得不要计及。问他囗盛字号生理尚好,就请他名下股份作来准折,你道何如?”梁佳兆见他说到这里,料然说情不得,便托说要问过先叔父的妻子,方敢应允。周栋臣便许他明天到来回复。
到了次日,梁佳兆到来,因得了早田妻子的主意,如说不来,就依周栋臣办法。又欲托徐雨琴代他说情。只是爱富嫌贫,交生忘死,实是世人通病,何况雨琴与周栋臣有这般交情,哪里肯替梁家说项?便自托故不出。梁佳兆见雨琴不允代说,又见周栋臣执意甚坚,正是无可如何,只得向周栋臣允了,便把囗盛字号那梁早田名下的股分,到状师那里,把股票换过周栋臣的名字,作为了结。这时,梁早田的囗记办馆早已转顶与别人,便是周栋臣在囗记楼上住的第九房姨太,也迁回士丹利街居住。自从办妥梁早田欠款,周栋臣也觉安乐,以为不至失去十万银子,不免感激徐雨琴了。不想这事才妥,省中周乃慈忽又来了一张电报,吓得周栋臣魂不附体。正是:人情冷暖交情谈,世故囗崎变故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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