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力降龙虎 道伏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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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试看洋洋为盛,须知木旺金强。惊天动地播馨香,终是粗疏伎俩。
 一点慧登无上,两间气塞洪荒。主人白日吐灵光,不怕火灯不让。

右调〔西江月〕
话说小石猴,在无漏洞中得了自心中的真师传授,便一时卖弄神通,跳出洞外,要试试金箍铁棒。此时恰好天明,红日初升。他走到铁棒跟前,将两袖卷起,口里祝诵道:“老大圣有灵有圣,助你子孙一臂之力,好与你重展花果山威风,再整水帘洞事业。”说罢,用双手将铁棒一举,真个作怪,那条铁棒早已轻轻随手而起,喜得个小石猴心花都开了,便暗依着心传的用法,左五右六,丢开架子,施逞起来。初时犹觉生疏,舞了一回,渐渐熟滑,便嫌山低碍手,又捏着腾云诀法,将脚一顿,叫声:“起去!”早已起在半空,放开铁棒,纵纵横横,就如一条游龙在天际盘旋。满山的猴子,不知是小石猴成了仙舞棒,但见半空中霞光瑞气,滚作一团,以为奇事,忙报知通臂仙,都走到山前观看,看了半日,都只鄙作野仙过。小石猴从上看下转看得分明,遂渐渐按落云头,舞到面前。众猴子此时方看得明白,一齐嚷道:“原来是孙小圣舞金箍棒,大奇大奇!”小石猴听了,欣欣得意,因停住手将铁棒竖在山前,向通臂仙下拜道:“老祖看愚孙舞的棒,比当初老大圣的何如?”通臂仙慌忙扶起道:“你如今已成了仙,得了道,如何还行此礼?”小石猴道:“就是成仙得道,也亏老祖指点之功,如何敢忘!”通臂仙道:“你是哪里学来的棒法?与老大圣一般无二。”小石猴嘻嘻的笑道:“老祖好眼力,我这棒法就是老大圣传的,怎不一般!”通臂仙道:“此山自老大圣成佛之后,无主久矣,众子孙多没些规矩。你既传了老大圣的道,你就是此山之主了。”小石猴道:“老祖在上,愚孙怎敢僭妄?”通臂仙道:“你知我是一个世外闲散之人,不必过谦。”遂令满山众猴子都来参见新大王。众猴子看见小圣半空中舞棒,何等神通,谁敢不伏!遂分班依次行君臣之礼。礼毕,各各去采仙桃,摘异果,备酒与大王贺喜;惟通臂仙以宾礼相陪。饮到半酣之际,通臂仙说道:“大王,这条铁棒使得趁手么?”小石猴道:“好倒好使,只嫌他郎伉,不便收拾。”通臂仙道:“大王原来不知,这条铁棒原是大禹王的天河定底神珍铁,又叫做如意金箍捧,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当初老大圣只变做个绣花针藏在耳朵里面,怎么不便收拾?”小石猴听了不信,道:“哪有此说?”通臂仙道:“大王不信,请试试看。”小石猴真个走到山前,将铁棒拿在手中,叫道:“我要小些!”忽然就小了许多。连连叫道:“小小小!”到绣花针一般才住,放在耳朵里面恰恰正好;拿出来叫声:“大大大!”依旧是一条金箍棒。喜得个小石猴满心痒不知摸处,连连朝着通臂仙谢道:“多蒙指教。”自此之后,山中无事,便提着条铁捧到各处试法。
一日,游到东海上,看见波涛汹涌,鱼龙出没,心下忽道:“我闻佛家将龙放在钵盂中畜养,名曰豢龙;又有一种英雄豪杰,力能屠龙,将龙肝充作八珍之味。我今得了道法,也不耐烦取来钵中豢养,也不伤生害命去屠他。今闲行无事,且钓他一个起来耍耍。”遂取出金箍棒叫声:“变!”变做一根钓竿,万丈丝纶,纶上挂一个钩子;又拨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做一颗斗大的明珠,挂在钩上,轻轻投在水中。那颗明珠到了水里,光彩陆离,引得部些小龙子龙孙都争来吞夺。吓得那巡水夜叉慌忙跑到水晶宫,报与老龙王道:“大王,祸事到了!”老龙王惊问道:“何事?”巡水夜叉道:“海岸上不知何处走了一个仙人来,雷公嘴、火眼金睛,好似当年借兵器的孙大圣一般模样;只是年纪小些,手拿着约竿丝纶,以明珠为饵,在那里钓龙哩!我王的大殿下、小殿下。都七八被他钓去了。”老龙王听了,大惊失色道:“这却如何是好?”鳌丞相奏道:“何不令鲤将军带领虾兵蟹将,兴波作浪去杀了他?”老龙王道:“别个犹可,若说象雷公嘴、火眼金睛的孙大圣,这却惹他不得,莫若出去看光景,还是求他为上。”遂领了许多水兵,半云半雾,半波半浪的逼近岸边,近着问道:“何处上仙?请留尊名。”小石猴看见老龙王领着兵将来问他,因嘻嘻笑道:“我不说你也不知,我是当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大闹天宫,玉帝亲降旨封弼马温,后加齐天大圣,今证果斗战胜佛孙悟空嫡派子孙,新成道法尚未受职,承家德自称齐天小圣孙履真是也!”老龙王又问道:“既是齐天孙大圣的令嗣,当初老大圣与小龙薄有一面之交,小龙曾送他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又叫做如意金箍捧,上仙既系他一体,老大圣成佛之后,这件宝贝不知如今却在何处?”小石猴笑道:“贤鳞长也太多心,莫非疑我假冒宗支,要个证据么?这也不难。”将钓竿丝纶提起,仍旧复做一条金箍捧拿在手中。先丢开解数,舞得天昏地暗,后照老龙王劈头打来,道:“贤鳞长,请细看看这条铁棒是也不是?”吓得个老龙王诺诺倒退,连连打躬道:“正是,正是!不要动手,且请到小宫献茶。”小石猴道:“正要造宅奉拜,只是莫嫌残步。”老龙王道:“不敢,不敢!”忙叫分开水路。此时,鲤将军与虾兵蟹将已吓得屁滚尿流,听叫开路,都战战兢兢往前奔驰。小石猴手执着铁棒,竟摇摇摆摆步入水晶宫来,老龙王忙叫备酒相留。不一时,珍味满前,音乐并奏,又邀了西南北三海龙王都来相陪。饮酒中间,这个龙王说道:“当初,老大圣与小龙实系故旧,还求青目。”那个龙王又说道:“小龙既与小大圣忝在通家,要甚么宝贝只管来取。”你求情,我称颂,奉承得小石猴满心欢喜道:“既系通家故旧,又承高情降伏于我,只要你长远为我镇压虎势,我也再不来聒噪你了。”说罢,竟提着铁棒跳出海外,竟回花果山去了。众龙王都惊惊喜喜,老龙王道:“早是不曾听鳌丞相之言,若兴兵与他厮杀,此时弄出大祸来了。”遂商议时时进贡些珍宝,以图安静不题。正是:
 
少自微微老自强,兴云作雨不寻常。
慢言九五飞天去,若遇潜时只合藏。
小石猴既降伏了龙王,又想道:“海中既以龙为王,山中必以虎为君了。龙乃真阳,有些灵性,还认得我小孙是个好人,百般结识我,这也放得他过;那虎是个残暴的蠢物,逢人便思量嚼他,况且住在山中,这山中又是我子孙出入的所在,若不整治他一番,他必定以我子孙为鱼肉,岂不损了威风,坏了体面?”算计已定,便拖着铁捧到西山来寻虎打。谁知老虎就象恶人一般,虽不知礼义,吃人无厌,却也只是欺负良善软弱;倘撞见专搏虎的冯妇与惯射虎的李广,他却也害怕。
这日,巡山的饿虎听得有人走动声响,满心欢喜道:“今日造化,又有饱食了。”忙伏在树林丛中窥看,看见孙小圣雄纠纠,气昂昂,拿着金箍捧走进山来,东张西望。那大虫虽然顽蠢,然贪生怕死也是一般,看见势头有些古怪。便不敢现身,悄悄走回穴中,报与众虎道:“有个人进山来了。”众虎嚷道:“你这呆种,既有人进山,何不白白吃了他!又来来报什么?”那大虫摇着尾道:“我看那人尖嘴缩腮,定然鄙吝,不象个肯把人白吃的。”众虎道:“纵然鄙吝,遇着我们这班凶神,却也饶他不得。”七、八只猛虎一齐咆咆哮哮跑了出来,竟奔前山。孙小圣远远望见,欢喜道:“孽畜来得好!我正要寻你。”抡着铁棒,照头就打。那七、八只虎却也猛恶,一齐张牙舞爪,四面窜扑将上来。孙小圣见了道:“好孽畜,不知死活!我也顾不得伤生了。”把铁棒紧攥一把,一个鹞子翻身,那条铁棒随身似风车一般,一个旋转,众虎躲闪不及,牙荡着牙碎,爪遇了爪伤,骨磕着骨断,皮抓着皮开,尽皆负痛,东西逃命;独有一只老黄虎,后腿被铁棒扫了一下,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孙小圣赶向前又要打下,只见那黄虎伏在地下连连点首,似有求饶之意。孙小圣因停了铁棒,喝道:“孽畜!你也知道要性命么?”那虎只是点头。孙小圣道:“你既怕死,我也不忍伤生。我花果山右山有个空缺,常常被人偷果,今带你去看守吧。”遂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一条铁索,将虎头缚了,就如牵羊一般牵了回来;另换一条铁链,锁在一块有孔的大石头上,叫他看守门户。那虎服服帖帖听他使唤。真是:
 
金刚雄且壮,终日守山门,
我佛慈悲相,端居称世尊,
微妙无一寸,丈六现昆仑;
始知无上理,是谓天地根。
那小石猴自龙屈虎伏,殊觉独尊,十分快活。因谓通臂仙道:“我赖祖传道法,横行直撞,做了个神仙;然做神仙要洞达阴阳,通透五行,我却全然不懂。明日会着那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众圣群仙,讲生死,论善恶,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人看做叉路货,受他轻薄。”通臂仙笑道:“大王又来谬谦了。俗语说得好,一法通,万法通,天下无有不明道理的神仙。大王既有此等通天彻地的手段,自有测往知来的见识,莫要说谎哄我。”小石猴道:“我与老祖一家人,怎敢说谎哄你!若论变化,说腾挪,刁钻小巧,不敢欺,般般皆会,件件皆能,愈出愈奇;至于成已成物,尽性至命的大道理,其实糊糊涂涂不会讲究。”通臂仙道:“糊涂倒也行得去,只恐背前面后终有人指搠大王。既要做个古今不朽的正气神仙,这些生生死死善善恶恶的道理,还须细着讲究。”小石猴道:“我也情愿如此,但不知寻谁可以讲究。”通臂仙道:“这个不难,木有本,水有源,要知善恶生死,须问阎罗天子。”小石猴听了,欢喜道:“老祖说得是,我就去问。”遂取出铁棒,存神属想,一个筋斗直打入幽冥地府来。早遭几个不知事的少年夜叉看见,忙上前拦挡道:“什么厉鬼?敢如此行凶!”孙小圣笑骂道:“把你个不晓事的魍魉!我是厉鬼,你难道转叫做个善人?不要走,吃我一棒!”将棒稍略拨一拨,早惊倒无数小鬼叫苦连天,却惊动几个老夜叉、老小鬼出来张望。看见孙小圣的模样,忙跑入森罗殿,报与十殿阎君道:“祸事,祸事!数千年前的那个雷公嘴、火眼金睛的恶神道,又打来了。”秦广王道:“胡说!雷公嘴、火眼金晴是孙悟空了;我闻他已成正果,登了佛位,如何肯行凶又作少年恶状,莫非错看了?”老夜叉、老小鬼齐声道:“是他是他,不错不错。”十王惊疑不定,只得整衣迎出殿来。
孙小圣早已走至阶前,十王请到殿上分宾主坐下。秦广王先开言问道:“上仙尊颜好似齐天孙大圣一般,久闻大圣已享西方极乐,今日有何贵干,又到此幽冥下界?”孙小圣道:“贤王好眼力,看得不差。成佛的齐天大圣乃是家祖,在下晚辈,贱名履真,自愧不能亲承祖训,又恐怕堕落了家声,勉强自作聪明,修习些皮毛粗道,聊以保全性命;但愧无师无友,茅塞胸中,故竭诚奉拜,恳求列位贤王看家祖薄面,指教一二。”。十王齐道:“上仙差了。大道玄机乃造化所秘,从来仙圣俱未发明,即我佛拈花微笑,亦是捕风捉影;何况我辈冥王根识浅薄,不过奉簿书从事,焉有高论以效刍荛。”孙小圣道:“列位贤王不谓过谦,俗语说得好,耕问仆,织问婢。他事不敢苦求,但生死一案,乃列位贤王之执掌;善恶两途,乃列位贤王所分别。且请问:颜回寿夭,盗跖长年,这个生死善恶却怎生判断?”秦广王道:“上仙不耻下问,敢不竭愚。概论其常,则寿夭本于善恶;分言其变,则寿夭万万不齐。有资禀弱强之寿夭,有斲丧保养之寿夭,有天眷天罚之寿夭。若颜回、盗跖之寿夭,乃资禀强弱之任其夭也。有流芳遗臭之善恶,有享福受祸之善恶,有应运应劫之善恶。若颜回、盗跖之善恶,乃流芳遗臭之显其名也。故阴司判断不敢执一。”孙小圣道:“贤王常、变二论,最是明白。变者既万万不齐,且莫去管他,只说本于善恶。常人之寿夭,还是贤王临时斟酌其善恶,使他或寿或夭?还是预先知其善恶,而注定其寿或夭?”秦广王道:“凡人之生,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阴司不过按其年月日时,勾摄奉行,片刻不敢差移,岂容临时斟酌?”孙小圣道:“若是这等说,人之生死皆有定数,这不叫做寿夭本于善恶,转是善恶本于寿夭了。若果如此,则善人不足敬,恶人不足惩;阴司生死之案,只消一个精明之吏,照簿勾销足矣!何必十位贤王这等费心判断?就是十位贤王也不消苦用极刑,擅作报应之威福也。”十王听了,面面相觑,无言可答。因赞叹道:“上仙高论,发古今所未发,不独使我等抱惭,亦可想见上帝立法之未尽善也。”孙小圣道:“这不干列位贤王之事,也罢了!但阳世官贪吏弊,故设阴司,不知阴司判书亦有弊否?”十王道:“我等忝居王位,焉敢徇私?但恐才力不及,为鬼判蒙蔽,今前案俱在,求上仙慧眼照察;倘有弊端,乞为检举,以便改正。”孙小圣也不推辞,道:“既蒙列位贤王见委,敢不代疱,以效一得之愚。”十王听了,俱各大喜,齐起身拱他居中坐下。十王列坐两旁,遂命鬼判将前后各种文簿俱呈于案上。
孙小圣却不从头看起,信手在半中间抽出一本来看,却是水族生死诘告簿;又信手在半中间拽过一张来看,却是大唐贞观十三年泾河老龙告唐太宗许救反杀一案,后审单写得明白道:
审得:老龙擅改天时,克减雨数,其罪合诛。虽唐太宗梦中许救,而人曹官魏征实奉帝命,运神施刑,此阴阳灵用,唐主人王实出不知,安得以反杀坐之?及查老龙王生死簿,南斗未注其生,而北斗已先注其合死人曹之手,则其受兹戮也,不亦宜乎!罪辜已伏,速押转生,无令妄告。唐太宗不知不坐。免罚还阳。
孙小圣道:“此宗卷案,列位贤王判断可称允合情理矣!但有一事,不足服人。”十王道:“何事不足服人?”孙小圣道:“我闻善恶皆因心造,这龙王未生时,善恶尚未见端,为什么北斗星君先注其合死人曹官之手?既先注定了,则老龙擅改天时克减雨数这段恶业,皆北斗星君制定,他不得不犯了!上帝好生,北斗何心,独驱老龙于死地?吾所不服。”十王皆茫然半晌道:“或者老龙前世有冤孽,故北斗星君报于今世。”孙小圣道:“若说今世无罪遭刑,足以报前世之冤孽,则善恶之理何以能明?若今世仍使其犯罪致戮,以彰善恶之不爽,则前世之冤愆终消不尽。况前世又有前世,后世又有后世,似这等前后牵连,致使贤子孙终身受恶祖父之遗殃,恶子孙举世享贤祖父之福庇,则是在上之善恶昭然不爽,在下之善恶有屈无伸矣!恐是是非非如此游移不定,不只足开舞文玩法之端乎?”十王齐拱手称扬道:“上仙金玉之论,几令我辈搁笔不敢判断矣!”孙小圣笑道:“这总是混沌留余,实非列位贤王之罪。”说罢,又信手抽出一本来看,却是万国帝王天禄总簿;又信手揭起一张来看,却是南赡部洲大唐太宗李世民,下注着享国三十三年。孙小圣问道:“这唐太宗,可就是差唐三藏法师同我老大圣往西天去取经那个皇帝么?”十王答道:“正是他。”孙小圣道:“他贞观政治太平,也要算个有道的帝王了,享国三十三年也不为多。”再细看时,只见两个“三”字不是一样的。下一个“三”字,三画停匀;上一个“三”字,三画皆促在上面,心下有些疑惑,复留心一看,又见上二笔墨色浓于下一笔,因指出付与十王看道:“此‘三’字似乎有弊。”十王看了,俱各大惊道:“果然是添改。”因叫众判官查问是谁。众判官尽推不知。秦广王道:“此事岂容推却!”叫抬过业镜来照,照出是判官崔珏作弊,崔判官方伏地请罪。十王大怒道:“唐家国运,通共该二百八十九年;今太宗名下添了二十年,却不凑成三百零九年了?违悖天数,不独汝辈死不足尽辜,即我辈十王俱获罪不小。只得解你到上帝处,请旨定夺。”崔判官只是磕头。孙小圣因问道:“崔判官你为何作弊?”崔判官道:“唐太宗实判官故主,又有人曹官魏征书来,故一时徇情。”孙小圣劝十王道:“事已既往,不可追矣!且权在列位贤王,解到上帝,未免多事。今幸尚是唐家天下,莫若挪前减后,扯平他的运数便了。”十王道:“上仙分付,敢不领命!但不知怎生扯平?”孙小圣道:“可查唐家后代,该到何宗?”十王道:“此后该到宪宗了。”孙小圣道:“可查宪宗该多少年寿?”十王道:“该享国三十五年,享年六十三岁。”孙小圣道:“何不改注他享国十五年,享年四十三岁,便扯平了。”十王闻言大喜道:“又蒙检举,又蒙周旋,感德不浅。但宪宗彼时四十三岁,精力未衰,如何便得晏驾?”孙小圣道:“这有何难,近日皇帝多好神仙,爱行房术。崔判官既私延太宗之寿,何不即将他罚作方士献丹药,以明促宪宗之寿。承行作弊,本该正法典刑,姑念尽忠故主,合令杖杀,以了此一段公案。”十王齐拱手称道:“昔年老大圣判断公事,只凭铁棒,威则有余,理实不足;令上仙针芥对喝,过于用棒,可称跨灶。”遂立罚崔判官投股山人柳家,取名柳泌,俟孽案完,再来服役。
孙小圣断罢,又信手抽出一本来,却是普天下百姓生死簿;又信手揭起一张来看,却是铜台府地灵县善土寇洪,只见墨笔注着阳寿六十四岁。又见朱笔将“六十四”三字涂抹,改作“七十六”。孙小圣看了诧异,又付与十王道:“此何说也?”十王道:“此人本寿只该六十四岁,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因念他生平好善,加他一纪,故改注了七十六。”孙小圣大笑道:“这等说起来,生死为赏罚之私囊,则北斗非春秋之铁笔矣!阴司道理,如斯而已,看他何用?”将簿书一推,立起身道:“承教,承教!”向十王道:“莫怪,莫怪!”遂走下殿来。忽见殿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是是非非地,
明明白白天。
孙小圣又微微笑道:“这等一座大殿,五字对联忒觉少了。我替你添上几个字何如?”十王齐道:“最妙!”孙小圣将案上大笔提起,蘸得墨浓,在“是是非非地”底下添上六字,又在“明明白白天”底下也添了六字。道:
 
是是非非地毕竟谁是谁非,
明明白白天到底不明不白。 添写毕,丢下笔哈哈大笑,仍提着铁棒,一路打筋斗云,竟回花果山去了。正是: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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