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作者:徐哲身
第六十五回触目烟尘鸦飞雀乱惊心声鼓鲽散鹣离却说刘文叔讲过这一番话以后,她慌忙还礼答道:“愿君早酬大志,恢复汉家基业,扫除恶暴,为万民造福。丽华一弱女子,又以礼教束身,不能为君尽一寸力,殊深自恨!惟望勿以丽华为念,努力前途,则幸甚矣!”刘文叔躬身答道:“多蒙教诲,何敢忘怀?此番起义倘不能得志,愿以马革裹尸,了我毕身志愿,如蒙上天垂佑,得伸素志,虽赴汤蹈火,断不负卿的雅望也!现已四更将尽,不能再稍留恋,仆去矣。”他说罢,忙放步下楼,丽华和明儿也跟着送他出了后园门,丽华执着他的手呜咽问道:“你们几时起义?”刘文叔道:“差不多就在这数天之内了。”她呜咽道:“愿君一战成功,丽华坐候好音便了。”刘文叔道:“但愿有如卿言,后会有期,务希珍重。”他说罢,大踏步走了。
丽华伫望了半天,等看不见他,才怏怏地回楼。明儿笑道:“姑娘真好眼力,我看这人,后来一定要发达的,将来姑娘可要做夫人了!”她低着头也不答话。
停了一会,天色大亮,明儿对着穿衣镜,正自梳洗。丽华瞥见她穿的妃色罗裙后面,一大段青汁和泥污,她不禁心中大疑,忙问道:“明儿,你罗裙后面,哪里来的那一段肮脏东西?”明儿听了这话,忙回头一看,不禁满脸绯红,半晌答不出话来。丽华愈加疑惑,加倍问个不祝明儿勉强笑道:“还是昨天晚上在园子里滑了一跤,跌在青草上面,弄了一大段青汁。”她笑道:“你这话恐怕不对吧,这青汁污呢,既然是昨天弄上的,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一些儿也没看见呢?”明儿张口结舌,答不出一句话来,放下梳子,只是播弄裙带。丽华到了这时,心中反而懊悔起来,暗道:“己不正,就能正人了吗?这种情形,推测起来,准是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了。但是她也十六七岁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今天如果执意逼她说,她一定是不肯说,反要激起她的怨恨来,一定要来反噬我,那不是糟了吗?”她暗想了一会子,只见明儿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响。她又暗自说道:“同是一样的女儿家,她不过生长在贫穷人家,到我家来当一个奴婢,其实我自己不是也做下了错事吗?在人家说起主子原是占着面子,她们奴婢难道不是人吗?”她想到这里,倒反而可怜明儿了,芳心一软,不觉掉下泪来,明儿见她这样,自己也觉得伤感,便伏着桌子,也呜咽起来。
两个人默默的一会子,还是丽华先开口向明儿道:“现在不用说了,你做的不正当的事,就是我不好,我如果不为惜才起见,又何能教你如此。”她说到这里,便咽住哭将起来。明儿听了这些话,心中更是动了感触,泪如雨下,站起来走到丽华身边双膝跪下,叩头如捣蒜地说道:“奴才知罪,奴才该死,千万求小姐恕我的罪,我才说呢。”丽华忙用手将明儿拉起,说道:“你只管说罢,难道我还能怪你吗?无论如何,总怪我先不正的了。”明儿含羞带泣地将夜来一回事,细细地说个究竟。
丽华跌足叹道:“可怜可怜!一个女孩子家,岂能轻易失身与人的?何况这苟且的事情呢!明儿,我虽然做下这件违背人伦的事情,但是我既然看中刘文叔,我向后就誓死无他了。
太太她不晓得,我也是要去告诉她老人家的。但是我现在替你设想,十分可怜可叹,以后千万不要再蹈前辙才好呢!“明儿哭道:”这也是我们不知礼节的苦楚,蒙姑娘宽恕我,已是感恩不尽了!我又不是禽兽,当真还要去做那些没脸的事么?
“她说道:“能够这样还好,只怕知过不改,那就没有办法。”
她们谈了一会子,明儿梳好了头,又将裙子换了,跟着丽华下楼去定省了。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刘文叔回到白水村,见了刘縯、刘仲以及刘良等。刘縯问道:“兄弟昨夜敢是又到田上去料理什么事情的?”刘文叔笑道:“原是为两个朋友留着不准走,在那里饮酒弹琴,直闹了一夜,到此时才回来。”
他刚刚说到这里,瞥见外面有一匹报马,飞也似地跑进村来。马上那人直跑得气急,到了门口滚鞍下马,大叫“祸事了!祸事了!”刘縯等大吃一惊。大家拢近来齐声问道:“何事这样的惊慌?”那人大叫道:“宛城李通因为设谋不密,全家被斩,李氏弟兄现已不知去向,宛城的贼兵,现在已向这里出发。赶快预备,马上就要到眼前了!”刘仲大叫一声:“气死我也!叵耐这些不尽的狗头,胆敢来捋虎须,不把这班贼猪杀尽了,誓不为人!”刘縯、刘文叔等,忙去披挂。接着邓辰带了一队乡勇,拥护着两辆车子,上面坐着女眷,蜂拥而来。刘縯等裹扎停当,提着兵器上马。刘文叔浑身铠甲,腰悬两口双股剑,外披大红兜风,头戴百胜盔,骑在马上雄赳赳,气扬扬地准备厮杀。把一班平素笑他没用的人,吓得人人咋舌,个个摇头,都道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胆量!连刘縯等也都暗暗称奇不置。霎时西南方烟尘大起,金鼓震天,刘绩知道贼兵已经逼近,忙指挥乡勇,排队以待。不一刻,贼兵的头队已到村前。刘縯、刘仲、刘文叔,各自领兵接战。届时喊杀连天,那一班百姓携幼扶老,哭声震天漫地向东北逃难。刘縯等混战多时,只见贼兵愈来仍多,势如潮涌,自知寡不敌众,便向刘钟道:“二弟!此刻万万不能再恋战了。
再停一刻,就要全军覆没了。赶紧收队,向小长安去,再图计议罢!“刘仲道:”我也是这样的主意。无奈三弟和妹妹姐姐,现在不知死活存亡,我进去寻一趟看。“说罢,舞动蛇矛,翻身突入重围,东冲西突,如入无人之境。寻了半天,竟没有寻着一些影子,他满心焦躁,大吼一声,复从西北角上杀了出来。
瞥见刘文叔在柏树林子旁边,和一队贼兵正在那里混战,见他又要兼顾女眷十分危急,他不禁心中大喜,大声喊道:“三弟休慌,我来救你!”刘文叔正在危急之时,忽见刘仲到来,精神陡添百倍。刘仲催马前来和那个贼将搭上手,不到三合手起一矛,那员贼将仰鞍落马,奔到阎王那里去交帐了。
一队贼兵见主将已死,无心恋战,霎时东奔西窜,散得精光。刘仲向文叔道:“你保着车辆,在此休要乱走。我去将大哥寻来,大家一同到小长安去,再图计议罢!”刘文叔点首答应。
刘仲略憩一憩,提矛上马,杀入重围。只见刘縯杀得浑身血污,独将四将。刘仲眼中冒火,拍马前来迎敌。
刘縯见刘仲杀进来,满心欢喜,忙问道:“三弟寻着了吗?”刘仲一面迎敌,一面答道:“寻着了。”刘縯精神百倍奋勇大杀,满想将这两个贼将结果了,好领兵夺路。谁知那两个贼将,兀自转战不衰。正在杀得难解难分之时,瞥见东北角上,喊声大起,贼兵纷纷逃散,转眼看见一员女将,坐下桃花征驹,手持梨花枪,身上也无披挂,只穿一件银红紧身小袄,露出半截粉藕似的膀子,飞花滚雪价地杀了进来,把一群贼兵杀得人翻马仰,鼠窜狼奔。霎时冲到面前,刘縯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妹子伯姬,心中大喜。
但见她娇声唤道:“哥哥!请住手,将这两个贼小子,交给我!”她搅动梨花枪,便和两个贼将相搏。刘仲在那边与两个贼将杀得目眩心骇,难分高下。刘縯更忍不住,拍马上前,帮着刘仲厮杀,杀到分际,刘仲大吼一声,手起矛落,将那员贼将刺死于马下。还有一个贼将,连忙兜马落荒而逃。刘仲便纵马追赶。刘縯忙摇手道:“二弟,穷寇莫追!收兵要紧。”刘仲便兜住马,正要和刘縯来助伯姬,只见伯姬马首挂着两个人头,从那面杀了过来。刘縯便和他们二人一齐冲杀出来,到了柏树林下,收集残兵,幸喜还有两千余人。刘文叔道:“为今之计,先到小长安,大家再为聚议罢!这里万不能再耽搁的。”
话犹未了,但见那班贼兵自被他们冲散后,便四处抢劫焚烧,无所不为。立时火光冲天,哭声遍野。刘縯心中好大不忍,仰天长叹道:“本欲扫除莽贼,拯救百姓,这样一来,反而害了百姓了。”刘文叔劝道:“兄长徒自悲伤,于事何益。先自保重要紧,天长地久,恢复有时。目下急切,先要预备,再图报复要紧。勿以小挫,即欲灰心。”刘縯含泪点首,指挥兵队直向小长安进发。
还未到半路,猛听得四处的喊声又起。一队贼兵,斜次里冲了出来,为首贼将甄阜、梁邱赐,双马冲出,摆开兵器,拦住去路,大叫:“刘家贼子,留下头来!”
刘仲大怒,大吼一声,放马直冲过去,和甄阜对手厮杀起来。这里刘縯心头火起,舞起双鞭,接着梁邱赐大杀。刘文叔哪里还能忍耐,舞着双股剑,飞马前来助战。这时贼将队里冲进一个人来,手持大砍刀,也不答话,接着刘文叔厮杀。刘伯姬耍动梨花枪,便要出来助战。
刘元忙摇手道:“你万万不能前去,你一去,我们这班人,岂不要束手待毙么?”
刘伯姬只得暂耐着性子,勒住马,闪着秋波观阵,只见垓心里十二只臂膊撩乱,二十四个马蹄掀翻,好个厉害。只杀得尘沙蔽天,目眩心骇,足足杀了八十多个回合,未见胜败。
刘伯姬催动桃花征驹,冲入垓心,替回刘文叔和那员贼将接上手,奋勇大杀起来,战了二十多回合,刘伯姬拍马落荒而走,贼将不知死活,跃马追来。梁邱赐忙大叫道:“曾将军!
休中了这婆娘暗计!“话犹未了,只得弓弦响处,贼将翻身落马。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又响,好厉害的梁邱赐,忽地将头一低,那一支箭恰恰从他头上飞过。
梁邱赐大怒,撇下刘縯,拍马舞刀,直奔刘伯姬。伯姬毫不畏怕,拍马相迎,各展本领,大杀起来。刘縯深恐伯姬有失,忙催马追上,双战梁邱赐。好个梁邱赐,双战他兄妹二人,展开大刀,翻翻覆覆地舞了起来,不慌不忙,敌住二人。甄阜和刘仲又战五十余回合,仍是未分胜负。甄阜腾了一个空子,把手中的枪向后一招,只见大队的贼兵,一齐冲杀上来。刘文叔死力护住阵线,无奈来势如潮水一般,四处难以兼顾。眼见阵线立刻被冲散了,刘文叔心如刀绞,拼命价的冲杀不了。这时刘縯见大队贼兵掩杀过去,知情不妙,忙撇下梁邱赐突围来寻饷械。可怜突了半天,哪里还见饷械一些影子,他此刻已下了死心,舞着双鞭,逢人便打,遇将就击。
再说刘伯姬和梁邱赐,大战了半天,究竟她是个深闺弱质,力气有限,哪里是梁邱赐的对手呢。先前和刘縯二人战着,还不觉得怎样吃力,后来单身抵敌,眼见的不济了,枪法散乱,她何等的乖觉,拍马就走。梁邱赐晓得她的弓箭厉害,也不敢追赶,放她走了。
梁邱赐便催马来助甄阜,双战刘仲。刘仲和甄阜正是半斤八两,凭空又添上一个劲敌,却渐渐地应付不来,再加上见阵线被贼兵冲散,愈加心慌脚乱,矛法散乱,这时梁邱赐泰山盖顶的一刀斩了下来。刘仲忙用矛头一拨,架开大刀。接着甄阜的双锤从左右双击过来,刘仲把矛杆一转,将双锤扫开,趁势一矛,向甄阜的马首刺来,甄阜忙将马一带,凭空跳出垓心。这时梁邱赐的大刀已逼近到他的颈旁。刘仲晓得不好,赶着将头一低,早将头盔被刀削去。刘仲大惊,忙跃马欲走。甄阜放马拦住去路。刘仲此时,知道逃走不了,只得下了死心,决力奋斗。又战了五十多回合,梁邱赐一摆大刀,拦腰斩来,刘仲横矛一隔,正要还手,瞥见甄阜双锤,天旋地转地打了过来。刘仲将肩一偏,让过上一锤,又将马头一带,让过下一锤,举起蛇矛认定甄阜的腕际刺去。甄阜两锤不着,正自动怒,不防他这一矛刺来,将左手腕划断,大叫一声,右手擎锤,正要打了过来,瞥见梁邱赐大刀从刘仲的后面飞了过来,他急用锤向刘仲的马首打去。刘仲只顾带马,却不提防后面有人暗算,马头还未带起,可怜刀光飞处,把一员热血的勇将登时死于非命,翻身落马。梁邱赐、甄阜,便领兵来战刘縯和文叔。指挥众卒,将他兄弟两个,一重重地围困起来。
这时刘縯与刘文叔、刘伯姬兄弟姊妹,全已分开,各个不能兼顾,刘縯见大家现都冲散,真个是心如火灼,也无心恋战,大吼一声,杀出重围,直向棘阳而去,刘文叔这时杀得浑身血污,看不见一个哥哥妹妹,也没有心肠厮杀,催马突出重围,在树林下,人疲马乏不能动弹,只得下马,坐在树根旁边,仰天长叹。
停了一会,猛听得喊声逼近,慌忙拉马要走,那马软瘫在地,再也不肯起来。
他可急煞,掣出马鞭,一连打了数十下子,那马仍是不肯起来。他无法可想,放下马鞭钻进树林。再说刘伯姬在乱军中,冲突了半天,却不见几个哥哥的踪迹。她的芳心焦躁得莫可名状,舞动梨花枪,旋风也似地杀了出来。迎面又撞见梁邱赐、甄阜二人,又大杀一阵。她明知不是对手,长啸一声,撇下二人冲出重围。刘文叔正在树林里盼望,瞥见贼兵队里,杀出一员女将来,将那些贼兵杀得东逃西散,魂落胆飞,只恨爷娘生短腿,兔子是他们的小灰孙,没命的让出一条路来,杀到面前。仔细一看,正是他的妹妹伯姬,他忙喊道:“妹妹!快来救我!”伯姬闻声住马,见是文叔,忙下马慰问。文叔便道:“妹妹!你可看见大哥和二哥到哪里去了?”伯姬忙道:“我哪知道他们的去处,我正要来问你呢。”文叔满眼垂泪道:“他们到这时不见,准是凶多吉少了。”
伯姬也粉腮落泪。文叔道:“妹妹!你可知道伯父到哪里去了?”伯姬道:“他老人家已经到棘阳去了。”他二人正自谈话,只见西边有一群妇女,披头赤足地奔来。伯姬一眼看见她的姐姐刘元亦杂在其内,忙出林唤道:“姐姐!我们在这里!”刘元见她和刘文叔,抱头大哭,呜呜咽咽地说道:“你的姐夫已经和外公一道到棘阳去了,你们赶紧去罢,不要再在这里留恋了!”伯姬道:“姐姐先请上马!”刘元哪里肯听,她只是催他们快走,猛听见金鼓大震,向东边直掩了过来,伯姬大惊道:“姐姐!
兄弟,快请上马?我来步行夺路。“文叔忙道:”那如何使得?“说话时,那大队已到眼前,刘元哭道:”你们赶紧逃命去罢!不要大家全将性命送掉!我此刻还能骑马么?“伯姬见贼兵已到面前,不得已飞身上马,刘文叔也跟着坐在马后。
这时贼兵像斩瓜切菜的一样,将那一群逃难的妇女,立刻杀得精光,那一位刘元小姐,当然也不免殉难了。
伯姬和文叔眼见他们的姐姐被贼兵杀死,也没法去救,只好各顾性命。刘伯姬搅动长枪,杀出一条血路,只向东南而去。
再说到这刘縯单骑奔至棘阳城外,早见邓辰、刘良等开城迎接,大家都来问他究竟。刘縯仰天长叹,两泪交流,大家便知不妙。邓辰前来解劝不已。无奈刘縯心中伤感过度,一时只是呆呆地坐在马上出神。一会子瞥见刘伯姬和文叔二人骑着一匹秃马来到,他心中稍为安慰一点,忙问文叔道:“二弟呢?”文叔答道:“我没有看见。”邓振插口问道:“你姐姐呢?”二人听问,不禁四目流泪。伯姬呜咽着将刘元临死的情形,说了一遍,邓辰捶胸顿足,大放悲声。刘縯也禁不住泪落如珠。
大家正在悲伤的当儿,瞥见一人飞马而来,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李通。
但见他浑身血迹,气喘喘地走近来,见了他们连忙滚鞍下马,放声大哭道:“实在只望扶助明公,扫除强暴,谁知事机不密,不独舍间九族全诛,累得明公如此狼狈,于心何安!”刘縯见李通赶来,满心欢喜,忙下马安慰道:“此事只怪刘某无能,不能奋力去援救将军全家,致罹此难,心中惭愧,将军何必这样的引咎呢?”李通忙道:“二将军阵亡了,不知明公知道否?”这正是:千古难消今日恨,一身谁识雁行冤。
要知刘縯答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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