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作者:沈起凤
棺中鬼手萧山陈景初,久客天津。后束装归里,路过山东界。时岁大饥,穷民死者无算。旅店萧条,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见东厢积棺三十余口,西厢一棺,岿然独存。三更后,棺中尽出一手,皆焦瘦黄瘠者,惟西厢一手,稍觉肥白。陈素负胆力,左右顾盼,笑曰:“汝等穷鬼,想手头窘矣。尽向我乞钱耶?”遂解青橐,各选一大钱予之。东厢鬼手尽缩,西厢一手伸出如故。陈曰:“一文钱恐不满君意,吾当益之。”增至百数,兀然不动。陈怒曰:“是鬼太作乔,可谓贪得而无厌着矣!”竟提两贯钱置其掌,鬼手顿缩。陈讶之,移灯四照,见东厢之棺,皆书饥民某宇样;而西厢一棺,上书某县典史某公之柩。固叹曰:“饥民无大志,一钱便能满愿。而四公惯受书仪,不到其数不收也。”
已而钱声戛响。盖因棺缝颇窄,鬼手在内强拽,苦不得入,绷然一声,钱索尽断,青蚨抛散满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捞,而无一钱入手。陈睨视面笑曰:“汝贪心太重,剩得一双空手,反不如若辈小器量,还留下一文钱看囊也!”而手犹掏摸不已。陈击掌大呼曰:“汝生前受两贯钱,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门作犬马,究竟积在何许?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态耶?”言未已,闻东厢之鬼长叹,而手亦遂缩。天明,陈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钱,奉寺僧为房资焉。
铎曰:“官愈卑者心愈贪,若辈之丑态,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复犹人,岂冥中无计吏之条耶?东厢长叹,想已早褫其魄矣!”
镜里人心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诘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于是,愚钝者争投之,颇着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麦。延叟于家,长跽请治。叟取镜细照,摇首而起曰:“受病太深,仆不能为也。”某询其故。叟曰:“仆能治后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气,此病在后天,犹可除也,内裹金银气,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闭置一室,饥则食以腐渣,渴则饮以苦水。如是者半载,翁取镜再照曰:“酒肉气尽除矣!但金银气从先天闭塞,奈何?”某曰:“何谓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时,金银堆积内房,令郎适感其气,以至迷塞七窍。外似金光,而内实铜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库,取纸灰两斛,拌墨汁数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汤送下,尽此或可有济。”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镜又照,见六窍玲珑,惟一窍钝塞如故。某再求医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窍。君富翁,不宜有读书种子,开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窍,以还君家故物。否则剗削太甚,于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请,叟亦辞去。
后其子周旋应对,聪慧胜于曩日,惟读书不能成诵。某为纳资捐职,以布政司理问终。
铎曰:“《地境图》云:“钱铜之气,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铜窟,而不能翔步青云之上者,何欤?良以生当光天化日时,其气有不旺耳!文窍闭塞,或非其咎。”
孟婆庄
兰蕊,邯郸挟瑟倡也。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有啮臂盟。生家贫,鸨母索聘奢,意苦不遂。兰蕊多贵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赠生,为妹作缠头费,生德之。后兰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欢,自顾空囊,亦殊羞涩。愿乖气结,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生适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惊问所来,生具对。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生诘其故。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曰:“旧约难凭,重生无益。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女曰:“劝君更尽一杯,恐西出阳关无故人也。”生为解颐,勉尽其半。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
时生死已五日,因无殓具,停尸牀上,惟一灶下妪守视。见尸忽跃起,频呼腹痛,探喉大吐,势如涌泉,荧荧然水银入地。命储畚锸,坎地数尺,盈千募万,其中皆不动尊也。急诣鸨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绝粒者三日。生吐其实,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归。因感兰蕊德,移其柩礼葬之。后葛氏子孙繁衍,命春秋祭扫,永着为例。
铎曰,“十斛量珠,千里结网。家无黄金屋,阿娇从何处贮哉?因知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门关外,独立茫茫。究竟元宝汤向谁家吃也?嗟乎!”
十姨庙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珰,并皆殊色。上舍生某过其地,入庙瞻像,归而感梦,忽忽身在廊下。
时秋河亘天,露华满地,疏星明灭,隐红楼半角。瞥见妖蜱四五辈,笼绛纱灯数盏,导群艳下阶。一女子仰天叹曰:“今夜广寒宫闭,未稔姮娥独宿,凄凉何似?”众曰:“莫为渠担忧。我辈独处无郎,亦不让青溪小姑子也。”读笑间,一婢移灯剔煤,见某暗伏廊下,哗曰:“何处风狂儿,在此偷窥国艳?”众趋视之,笑曰:“才说无郎,忽传有客,大为我辈解嘲。”相邀入室,联两几次第排坐。须臾,珍肴旨酒,罗列满案。大姨曰:“闷酒寡欢,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风雅令。”众笑曰:“还是领头人不俗,开口便道得个风雅。”大姨曰:“岂敢攀风雅?随举四书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饮,否则罚依金谷。”众曰:“诺!”引大觥先酌某。某以宾不夺主为辞。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见粱惠王--魏征。”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顺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赋也--许由。”大姨曰:“后来屈上,大巫压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谷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载戢干戈--毕战。”五姨斜视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敌,可谓词坛角两雌也!”四姨白眼视,五姨剔发泽戏弹其面曰:“坐于涂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辈谁个不寡?要汝道得许多字。”引杯欲罚。大姨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何碍?”六姨红涨于颊,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众诘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驯。”大姨曰:“小妖婢,专弄狡狯。有客在座,勿妄谈。”七姨终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阳货。”众掩耳不欲闻。八姨顾九姨曰:“我与汝取羯鼓来,为痴婢子解秽。”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豫让。”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伦。”十姨起曰:“妹年幼,勉为众姊续貂。虽千万人吾往矣--扬雄。”某正焦思未就,闻十姨语,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尝美矣一石秀。”言讫,意颇自负。大姨曰:“才人学博,不惮食瓜征事,何至谈及《水浒》?”某哗辨曰:“渠道得病关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众皆匿笑。大姨曰:“君误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扬子云也。”七姨曰:“颓阳货,只晓得窃弓为盗,管甚子云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众我寡,不如姑饮三釂。”某举觥连罄。大姨笑曰:“君书囊颇窄,酒囊幸颇宽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时,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会,不可无诗。”命双鬟取笔砚至。七姨曰:“五姨惯弄书袋,今止要集古人旧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儿,胸中亦有制度。”令双鬟移灯就壁,先援笔而题曰:
嫁得萧郎爱远游,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苑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二姨题曰:梦来何处更为云?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应怜宋玉,肯教容易见文君。
抛残翠羽乘鸾扇,惆怅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丛懒回顾,淡红香白一群群。三姨曰:“二姊工丽缠绵,真似李都尉《鸳鸯辞》也。妹从何处着笔?”亦蘸墨而书曰:
本来银汉是红墙,云雨巫山枉断肠。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闲窥夜月销金帐,倦倚春风白玉牀。
谁为含愁独不见,一生赢得是凄凉。
二姨曰:“妙似连环,巧同玉合。苏蕙子回文织锦,为三娘作后尘矣!”四姨题曰:
风景依稀似昔年,画堂金屋见婵娟。
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归去岂知还向月,坐来虽近远于天。
何时诏此金钱会,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黄鹤题诗,女青莲亦当束手。不得已,勉强一吟。”题曰: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堪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归山去,渌水斜通宛转桥。
大姨笑曰:“是儿大有怨情。”同视六姨。六姨奋笔疾书,众环视之,题曰: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如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七姨曰:“六姊以笔代舌,便恁地牙伶齿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书曰:
好去春风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
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堕钗横。
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谈风月,真个颠狂欲死。”七姨曰:“谁似阿姊道学,只要‘抱得轻衾上玉楼’也。”八姨曰:“绮语撩人,亦是女儿家本相。”爰题一律于壁,诗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画堂西畔桂堂东。
丽华膝上能多记,飞燕裙边拜下风。
愁事渐多欢渐少,来时无迹去无踪。
而今独自成惆怅,人面桃花相映红。
九姨曰:“对酒当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尽风景矣!”遂夺笔而题曰:
壶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长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尽醉,画眉窗下月初沈。
绾成锦帐同心带,压匾佳人缠臂金。
谁与王昌报消息,千金难买隔帘心。
八姨曰:“风流蕴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诗,倩九姊捉刀可乎?”众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笔而书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珑唱我词。
有酒惟浇赵州土,无人会说鲍家诗。
常将白雪调苏小,不用黄金铸牧之。
我是梦中传彩笔,遍从人间可相宜?
众笑曰:“莫道十姨长厚,这诗意调侃不少。”
继而取笔授某,某汗流手战,若扛巨鼎,吮毫数十次,对壁气如牛喘。大姨曰:“兴酣落笔,诗坛快事。君何苦思乃尔?”三姨曰:“研《京》十年,炼《都》一纪,亦属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复佳。今夜拌闰百万更筹,看温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觉冷语交侵,勉书七字于壁曰:自从盘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赋六合耶?且此语出于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词之祖,悬诸国门,从未增减一字。”大姨曰:“盲词入诗,骚坛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诗翁,大半奉盲词为鼻祖,且被之管弦,闺阁中洋洋倾耳,不犹愈于呕心镂肺哉?”哄堂大笑,某颜色沮丧,局蹐而言曰:“前言戏之耳!请改之。”于是,伪作吟哦,重加涂写。五姨在旁审视,盖千家诗第一句也。而“午”字误书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笔作沉吟状。
忽一人冠带而来,某乘机阁笔,十姨趋侍左右。其人据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遗也!自唐时庙祀于此,不意村俗无知,误‘拾遗’为‘十姨’,遂令巾帼者流,纷粉鸩踞。犹以汝辈稍知风雅,故尔暂容庑下。乃引逗白腹儿郎,以粪土污我墙壁。自今以后,速避三舍。勿谓杜家白柄长镵,不锐于平章剑铓也!”十姨伏地请罪,怒犹未释,摽某先出门外。某曰:“何来恶客,驱逐诗人?”十姨耳语曰:“此唐时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识,也来此处谈诗,累及我等。”出十手齐批其颊。忽闻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门外汉,何必再与饶舌?”诃声未绝,忽焉惊醒,究不解杜少陵为谁。逢人必述其梦,闻者无不失笑。
后士人尽毁女像,仍祀杜拾遗于庙。有过其地者,欲题诗壁上,辄引某上舍为前车。
铎曰:“少陵欲以广厦万间庇天下寒士,而上舍生不得暂寄庑下,以见爱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涂,长镵难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车前数典
元和范恒,侍卫紫扉公仲子。寄托礼部试归,路过景州界。一人蒙袂辑屦,贸贸然来,诣车前乞银数锭。范笑曰:“汝具何本领,而奢望若此?”其人曰:“仆窭人也,而富于典籍。”时牧牛儿立柳树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戏。范曰:“即以此征事。能数一典,赠银一锭,果胸中淹博,虽腰缠尽脱,不靳也。”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难之。其人曰:“诺。”从《尔雅》、许氏《说文》、《玄中》、《述异》诸记,旁及神异秘经、乌台诗案,约七八条,侃侃而谈。范惊曰:“汝真富于典籍。而不知诗词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帘断蝙蝠飞‘,元微之诗也。’戏看蝙蝠扑红蕉‘,秦淮海诗也。黄九烟瘦词云:“怪道身如干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辈小长芦检讨《风怀二百韵》,有‘风微翻蝙蝠,烛至歇蛩螀’。《洞仙歌》词中,有‘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之句,援古证今,何能殚述?姑就口头语标举一二,幸勿见哂。”范请畅其说。曰:“言之不难。恐君客途金尽,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计前后条数,出十二锭予之,长揖而去。夜投旅店,闻隔院有拥妓者,淋漓酣饮,喧动四壁,范趋视之,车前人踞上座,四妓两旁环侍。见范来,含笑下阶,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劳银一锭。甫三巡,所得银已罄,拂衣起曰:“买笑金尽,代君挥霍矣!”范曰:“君亦穷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范正色规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忧也!且天下傥来之物,只合若辈得之。如以我辈消受,不疾则颠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称善。洗盏更酌,尽欢而别。临行,诘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识者曰:“此某公子,曾以万金散里党,托于乞食以玩世者。”范叹曰:“风尘中洵有奇士。自后遇卖菜佣,尽当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铎曰:“贩诗书以图醉饱,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积傥来之物,亦何异不受嗟来之食耶?世有其人,吾当以后车载之。”
骡后谈书
谢生应鸾,客其叔文涛先生临淄县署,继为费县令借司笔札。一日,坐轿拜客,书片纸付下役李升唤舆伺侯。及出视,乃骡车也。生怒叱之。李曰:“适奉明谕,止言备舆,未言备轿。”生曰:“汝真钝汉,舆即是轿。因轿字不典,故通称舆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谏击闽越书》,曾有‘舆轿逾岭’一语,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辈中有此通品。”遂解骡乘之,令李步随于后,曰:“汝既腹有书笥,亦知此间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武城人。’而记子舆氏所居武城,独别之曰南,是鲁当日有两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传子羽所居均费县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县。此说谬妄。”生曰:“汝何所见而云然?”李曰:“《春秋》纪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县。’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师,获锄弱地。’哀公八年:‘吴师……伐武城,克之。’《孟子》载:‘曾子居武城,有越寇。’夫与邾接壤,而当吴越之路,即今费县之武城也。《齐乘》亦谓‘予游弦歌旧邑,在费西、滕东两县之间。’而从无两武城之说。”生曰:“果尔,则《史记》所载,何独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见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云南者,别于两地而言。如《平原君传》中‘封于东武城’,亦其例也。”生大叹赏。归述于费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礼书。不一年,致千金产,称里中富户。
后文涛先生修《临淄县志》,招生去。生以李可备顾问,挈之俱往。而所谈临淄旧典,皆属淄川县事。生怪问之。李曰:“小人箧中秘书,只有淄川,并无临淄。”生大疑,急索秘册以观。盖《说铃》两本,破碎不全,仅《山东考古录》十余页,及《闽小记》四五页。而当日舆轿之论,武城之考,偶然于数页中道着耳!生乃叹曰:“文人命运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类也。”其叔闻之,亦大笑,赏以资斧,遣之回费。
铎曰:“俭腹子挟芝麻《通鉴》,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趋着十年好运耳!否则,宫锦坊花样不同,且有东归之叹,岂徒《南华》悔读已哉?”
死嫁
磬儿,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妇本吴倡,善琵琶,及归梁,买雏姬教梨园为活。磬儿意不屑,辄逃塾。假母日棰楚,诸姊妹竞劝之。磬儿曰:“若从我,须以旦脚改净色。”问其故。曰:“我不幸为女儿身,有恨无所吐。若作净色,犹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块垒耳!”由是《千金记》诸杂剧,磬儿独冠场。孝廉詹湘亭待诏白门,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记》至《别姬》诸剧,女皆意属虞姬。而湘亭独以楚重瞳为娬媚,群起哗笑之。及卸装,视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帐下美人上,遂叹服。明日,张筳海棠树下,青衫红粉,团围错坐。磬儿本歙产,湘亭亦婺源籍,两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倾慕。而座上诸友,相对微笑,竞不解刺刺作何语。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诸友尽返桌,而湘亭束装未发,意不忘磬儿也。思欲买桃叶桨,载与俱归。而梁家方居为奇货,且欲留压班头;有非百万缠头,不能摇夺者。相对泫然,焦思无计。盘儿忽私语曰:“君何计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为钱树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骏骨而买之,定不须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别。
归未两月,闻磬儿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诺,信同抱柱矣!卿不负我,我岂敢负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买柩而回,葬于桐泾桥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请名士挽以诗词;予谱《干金笑》传奇付诸乐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归,殆钟情者不得已之极思乎?而磬儿亦自此不死矣!铎曰:“男儿负七尺躯,碌碌未有奇节,卒与草木同腐,何闺阁中反有传人哉?惟不负死约而生,乃能抱生气而死。同时有荷儿者,以马湘兰小影一幅,赠吴江赵约亭,亦慧心女子也。后随里中纨袴儿,半载而寡,仍依假母卖琵琶为活。嗟乎!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吊
江宁缎商某,贸易于吴,素好叶子戏。一日,招邀诸客于堂中角胜负,外传言盛泽陈姓来。某恋恋场头,不暇倒屣,因素称交好,命仆引入。
陈见某,即涕泗交颐,捉臂大恸。某疑其痴,拈叶子如故。继而曰:“君死期至矣!予远行,及期恐不能一吊,故薄具纸帛,先此拜奠。”言毕,指挥从人,陈香楮于座,袖中出奠仪一函,乞某鉴纳。某更怪其妄,仍拈叶子如故。陈又更易白衣冠,就场头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胜悲悼者。某勃然大怒,执叶子起曰:“某与尔素托知交,以为百里而来,必有正言赐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诅咒?”座上客亦交让之。陈正容而对曰:“予岂妄哉?因前春病时,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悬一牌,见君姓名已为人所控,判于七月初二日听审。”某曰:“控予者谁?”曰:“妇某氏。”“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证尼僧,已维絷廊下矣。”某闻之,神色顿丧,手中叶子如秋林败叶,堕落满地,因起执陈手,亦大哭。
诸客询问颠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复言!”陈流涕辞去。某亦草草束装,星夜买舟回白下。后闻某于七月初二日果卒。诸客大奇,私诣陈姓叩其踪迹。陈笑曰:“故人不自爱其鼎,以至竞干冥谴。诸君各自勉,何必问?”遂咨嗟而退。铎曰:“玉环玷节,未铸刑书;乌襕负心,幸逃国宪;九幽十八狱,所以济法网之疏也。暗室难欺,殷鉴不远,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术士驱蝇予叔鸣皋,字楚鹤,任直隶保定府太守,政尚严肃,有能吏名。时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荐一客至。姓熊,字子静,貌极陋,不甚识字,饮食高卧外,兀然独坐,绝不与人通款洽。居半载,辞去。临行谓主人曰:“仆扰郇厨久矣,今告别,请献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观之。
时大暑,堂中苍蝇数百万头。飞者,集者,缘颈扑面者,薨薨扰扰,如撤沙抛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驱。熊袖中出两箸,随飞随夹,无一失者,尽纳入左袖中,谈笑赴主人饯筵。饮毕,启衣袖放之,祝曰:“尔不我扰,我不尔擒。速去!速去!”
须臾,流星万点,纷然四散,而堂中绝无一蝇。观者尽骇。主人馈以金,不受。曰:“愿贤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蝇也。则一郡获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铎曰:“鹰鹯逐雀,而卒称慈母,此猛之必济以宽也。彼以武健严酷称能吏者,将视民如蚁,岂止一蝇?”
壮夫缚虎
沂州山峻险,故多猛虎,邑宰时令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有焦奇者,陕人,投亲不值,流寓于沂。素神勇,赞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故人呼为焦石鼎云。知沂岭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如是为常。
一日入山,遇两虎帅一小虎至。焦性起,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众皆辟易,焦笑语自若。富家某,钦其勇,设筳款之。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缚虎状,听者俱色变。而焦益张大其词,口讲指画,意气自豪。倏有一猫,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满座上,焦以为主人之猫也,听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亡何,猫又来。焦急起奋拳击之,座上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焦怒,又逐击之,窗棂尽裂,描一跃登屋角,目耽耽视焦。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曳尾徐步,过邻墙而去,焦计无所施,面墙呆望而已。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
夫能缚虎而不能缚猫,岂真大敌勇小敌怯哉,亦分量不相当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怀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铎曰:“丙吉问牛喘,而兵、刑、钱,谷不对;非不对也,是不能也。于何知之,知之于焦生之缚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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